时间:1927年秋
法兰西大剧院
缪士骢 周曼龄
【金黄的梧桐叶堆在香榭丽舍大街两侧,我骑着自行车摇着车铃在路上狂奔。上午的课意外延时,答应Francis准点到大剧院,这会儿怕是赶不及了,路旁教堂的钟声很是适时地响起,无疑是再给我浇一桶凉水。】
【匆忙撂下车子往剧院大门跑去,生怕打扰到其他观众,只敢推开一条小缝挤进去。欢快的音乐环绕在剧院大厅,台上的女演员一袭红裙似浓烈绽放的玫瑰,又比玫瑰还妩媚。今日的舞台剧是中法联合演出,剧目改编自《巴黎圣母院》,美丽的吉普赛姑娘Esmeralda由中方舞团的舞者担任。】
【窝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看着舞台中央旋转翩飞的舞者,被她的笑容深深吸引,我想想过无数种Esmeralda的模样,但都绝不会是一张鲜妍明媚的东方面孔,但正是如此,才更让人印象深刻。她的表演得到了在座观众的认可,一时间掌声雷动,第一幕落幕。】
【趁着间歇溜到后台,一眼看见了正准备上台的Francis,他显然不太高兴,并没打算理我,当然我也不是来找他的。匆匆给他打了个招呼,便扒拉着候场的演员一寸寸地挤到化妆间。她应该会到这休息的吧,巴巴望着人群,只希望能看见那一抹红色。】
[ 这年拂晓舞团正式成立,受邀代表中华民国前往法兰西大剧院演出,二十岁生日这天首度登上异国舞台,无疑是上天赐予我最珍贵的礼物。从小就练古典舞,后来进修西方现代舞蹈,爷爷对此没少发表过看法,当他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终于偃意,自己的事业也不再受到许多约束。]
[ 曾被老师用“杏叶眉弯,一片春风”来形容眉眼,即使面对不同的舞蹈风格,只要妆容稍作变化,就能轻而易举驾驭角色。此时换上艳丽绚烂的吉普赛长裙,所有热情尽数投入这位独一无二的绿宝石姑娘Esmeralda,开端是一簇夺人眼球的火苗,点燃燎原烈火,最后骤然提裙退场,迎来满座轰动浪涌。]
[ 歌舞剧参演人员众多,化妆间本来是几人共用,到了休息的间隙,其他人在簇拥献上赞美过后,更受到激励,于是一窝蜂的退了出去研究舞台表现,只留下我和两三个真正需要歇会儿的舞者。]
佩芳,我的梳子呢……
[ 正打算整理下有些凌乱的卷发,随用物品一向是佩芳在收拾,并未得到回应,才想起这次她没被允许跟到后台来。站起身离开座椅,将长发顺到一侧肩畔,用雪白丝帕擦拭着后颈薄汗,一面寻找不翼而飞的木梳。]
[ 听到门口响动,化妆间里的几个人都投去目光,而我正好和他四目相对,颇为措手不及。是个年轻又俊俏的陌生人,同伴们看了看新鲜,又自顾自闭眼休息,气氛凝滞。好奇眼前的少年怎么来了这儿,还是个东方面孔,不忍心冷场,眨了眨眼,绽开笑容问他:]
你不是舞团的人吧?来这里有事么?
【虚掩着的化妆间门里不时传来嬉闹声,不一会儿哄散开来,陆续从门里出来,扭笑着走远。踮脚细看,其中并未有那浓烈的颜色,她或许还在里面,可我该不该进去。踌躇着将手举了又放,担心我这样贸然打扰,会让她对我这个“不速之客”觉得反感。】
【不等我做下决定,面前的门蓦地打开,灯光投射在脸上映出我惊诧又尴尬的神情。开门的是我期待寻找的那抹红,可我竟紧张到不敢抬头去看,面对面沉默许久,发红的耳廓收到了来自她的一声清丽婉转的问话。】
你不是舞团的人吧?来这里有事么?
【目光始终看着她的裙摆,努力回想法国人是怎么搭讪的,但似乎并不太适用。暗暗否了那些方式,沉了口气抬起头,到嘴边的话在触及她眼角眉间交绕的沉静忧郁时卡在喉咙。慌忙躲闪开目光的交汇,故作轻松靠在门框上,酝酿了许久憋出一句话来】
你是Esmeralda吗?
【我的确需要证实她是不是台上那名舞者,毕竟我离得太远并未看清她的样貌,但显然这不是个合适的开头,又连忙挥手补救】
我是说,其实我是巴黎的一个资深编舞师,看了你的舞蹈我觉得很有天赋……嗯好吧,我只是想问你叫什么名字?
【越描越黑,这谎话显得太过拙劣,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,最后怯怯的嘟囔着,也不知她是否听见了。】
[ 化妆间里充斥着各类胭脂水粉的味道,细腻而香甜,不同的芬芳聚集在一起,就如同这里的布置,锦绣似锦堆砌,温暖又喧嚣靡丽。话音打破沉寂,刚刚似乎下降了一度的气温随之回升,同伴们早练就了在各种场合若无其事地休息,看来接待这事儿还是要落在自己头上。]
[ 资深编舞师?……看他靠在门框上说着天马行空的话,眼神闪躲,耳根微红,心想:谁家的小少爷这么可爱,还是不要戳破他好了,虽然这样煞有介事却矛盾嘟囔的模样的确很可爱。]
[ 每回演出,也会有不少的人来问我类似“你是谁”这样的问题,可我从不会将就用所饰演的角色回答,就像现在被问及,已经能够十分从容且有些骄傲地对他讲——]
你好,我叫周曼龄,是中国人。你呢?
[ 这次不同的是,身在异乡,遇到一位同样讲着中文的英俊少年,不必用英语交流,颇感亲切。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贸然来到后台,也不好把人拦在门口,收妥刚擦过汗渍的丝帕,顺了顺长发,将露在外边的一段白皙秀颈堪堪遮住。]
要进来坐坐么?小编舞师。
[ 婷婷侧身,曼目闲闲往周遭扫过一圈儿,选定相比起来不是那么杂乱的一角。率先挪动步子,将长方形沙发上的几件披风收走,弯腰直身间尽是不疾不徐的优雅姿态。]
【没有一个瞬间会像此刻这么窘迫,她如同Esmeralda一样神秘,让人慢慢沦陷。】
你好,我叫周曼龄,是中国人。
【中国,这个熟悉却陌生的地方,是我的故乡,而我对她的记忆,只剩下公馆前的银杏树,和前门报童的吆喝。我没办法阻止记忆的消弭,毕竟那时对于现在已经太遥远了。目光随着她纤手拨发的动作略过那一截白皙胜雪的香颈,再看到丝帕上沾染的桐棕粉痕,心中了然,她是为了这个吉普赛女郎的角色敷上的深色厚粉,那妆下的她又该如何明丽。恍神中想起还未回她的问话,站直身子,正了正面色严肃介绍】
我叫Cas……缪士骢!
【在法兰西习惯介绍英文名,脱口而出的同时急忙改口。我多久没叫过自己的名字了,除了从姐姐和同校屈指可数的留学生口中听到外,这个名字都快成了摆在博物馆里的古董。诧异她对我的邀请,忙不迭点头,跟着她进化妆间,与同屋的几位演员微笑点头,路过妆镜时才发现有一撮头发被风吹得不安分地翘起,暗叫丢人,趁着她背对于我慌忙压下。想起她发下的白颈,第二幕结束后她应该还要上场,试探地问道】
呃……你的妆好像掉了一些,要不要补一补?
很特别的名字。
[ 根据读音轻声重复了一遍,表情嫣然寻味,却没有追问他是哪三个字。邂逅在时光缝隙里,惊鸿一面,我的人生旅途中遇到过许多,已经不太会探究那些人或事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。名字只是一个符号,偶然相遇的人,像两条相交后又散落茫茫人海的线,终会淹没在岁月洪流里逐渐模糊,何必知道太多呢?此刻,我的想法一如既往。]
[ 攥着披风的纤纤五指一松,它们随之乖乖跌进储物筐里,半点声息也无。活动活动手指,转身正对上少年的建议,眼神朝后颈那方虚虚偏移,眨眼间即刻转回,将他的表情纳入眼底,笑涡浮现。]
好啊,稍等。
[ 说完就大大方方往化妆台走,八九步的距离,找到粉盒后却没有立刻折回。化妆间是男女分开,一起的同伴们相处久了也不太避讳,互相涂涂抹抹、整理衣扣都是常态。其实刚才差点就背对着他顺手撩开头发,手抬到一半发现不太合适,动作顿了一下,转过身子。]
这位小公子,你真的只是来问一问我名字的么?
[ 越正式的演出,幕后越是闲人免进,连佩芳都没能带进来搭把手,对这个少年的好奇只增不减。想象着他从人群中躲闪着溜进这里的样子,或许是来找人的?找的又会是谁呢。舞团里不乏中法两国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,也有些是从法兰西学校里挑选参演,应该有他同校同学吧。]
[ 自己年纪虽然不大,即使已经很少上课了,好歹也算是个大学生,可真要算起学园生涯,记忆中只有枯乏无味的寥寥几笔。更多是面对落地镜里的自己,每天清晨,每天日暮,皓腕掠过,足尖盘桓……和校园生活脱轨太久,即使活成了自己喜欢的模样,蓦然念起,仍对生机盎然的一切心生羡慕。]
没人带你,偷偷溜进来的话,被发现了可是挺严重的哦。
[ 语调带着几不可察的怅望,以及更浓厚的戏谑趣味,懒洋洋将视线翩然投去。]
[ 轻手补着妆底,细腻的粉末拍在皮肤上极为柔软。只是忘了,身后其实还有一大面化妆镜,依然会照映出刚才想要稍作遮藏的矜持。椭圆形的镜面边缘点缀着白炽灯光,整个人都罩上一层如月纱轻抚的朦胧。]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