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元朔十年·四月】
[ 掐指春逝,边陲战事捷报频传,圣心悦意又亲试武举,内闱亦是一派柳暗花明。为这年春暄收梢的,是三月吐蕃和亲公主入主关雎北殿披香,恰逢桃瓣缤纷正秾,吹往各处殿阁御苑,引来宫中人频频顾盼私语。]
[ 已在宫嫔往鸣鸾殿请安时见过两回新进芳仪,关雎宫数名佳丽可谓一派盎然,由想那披香殿曾是吐蕃穹波太嫔住处,暗折的眉心舒展,圣上与娘娘果然体贴入微。相较之下永福与长乐圣眷依旧,可都只属于贤妃与德妃,偶与晚秀相逢叙谈,她在长乐的生涯仍是静如止水,尘音杳然。]
[ 并未急着往披香拜访,算来过去十数日,堪堪踏入荷月清芳,再有络绎也该暂歇,这才挑了云蔼浮空的今日前往拜访。未晞近前请小黄门入内通禀,自于殿外伫足,隐有花开的香气随风袅绕。]
【自暮春时节入主披香殿,至如今已一旬有余,吐蕃之人、事,俱已相隔远甚,唐宫于我,却仍是人生而地不熟。除往鸣鸾殿请安外,甚少出门,然目力所及之处,尽是重瓦飞甍,赡丽非常。听闻披香殿原为穹波太嫔所居,初时尚不觉,近日细察之下,倒瞧见了一二处有我吐蕃影子,可聊作慰藉,由是感念陛下与娘娘恩德】
【春花未尽,已闻鸣蝉絮语,所谓披香,果是恰如其名,风过,总携来旎旎清香,沁人心脾】
【是日,正由才旦匀面梳妆,聆来人报永福宫孟充衣来访,口道快快请入,己身却不见动作,少顷,理毕仪容,方施施然向外去。】
[ 通廊陈列几盆蓊郁卉木,巡睃其间逐一辨别品名,默道颇有匠心,到底是炙手可热的和亲公主,位次仅在东宫四位之后,下人自然也处处用心了。未几,宫侍笑面相请,言说芳仪正对镜栉掠,随她引导移步,至殿内歇坐等候。]
[ 尝闻异域风物,此见与宫中别处殿阁格局相似,用物却多有不同。芳仪一行迢迢万里而来,听闻陛下亦赐予不少西蕃藏家用物,见多了宫廷奢靡精致,头一回踏足这地界,不免多瞧两眼。]
[ 片刻一阵细响入耳,旋即起身相看,几人自云母屏风后折出,为首便是芳仪。目光自她面上一触而过,羽睫半垂,矮身行礼,未晞相从。]
孟氏请芳仪安,娘娘万福。
【自屏风后信步穿出,墨色眸子闲闲扫过,视线顷刻便被前方施礼之人攫住。原在那鸣鸾殿见过一二回,然宫内众姝争艳,只大体有个印象,不曾太过留意,如今方细细瞧见她容貌,暗道这孟氏果真绝色,体态风流,而眉目间自有一番气度,更兼行止有度,矜致风雅,分毫不输旁人】
孟充衣多礼了,快快请坐,倒是我傅粉施朱误了时候,反让充衣久等……
【语间稍顿,眸含春水清波流盼,葱白指尖抚过鬓间繁钗,顺势而下,轻捻钗上坠下的流苏】
只是想来……孟充衣应是不会介怀罢?
[ 聆言称谢起身,择近旁檀椅入座,抚顺锦袖缎面微凉,自始至终面色无澜。]
[ 这位吐蕃来的芳仪将大唐官话习学的熟练,一番说辞间,忖来她先是好言解释令我久候缘故,又自作主张道我应不会介怀,心下颇为玩味。妃嫔刻意拖延时辰用以立判身份的小把戏司空见惯,提不上台面,她要真是有心,让我在外久候岂不更妙,若说无意滋生多思,这后话透出的理所当然却又是任谁也不好辩驳的——无非是假作客套,抑或率性直言,显然在这宫里,后者并不多见。]
芳仪客气了,等这一时半刻并不打紧。
[ 自己并非一味恭顺唯诺之人,兼之被勾起几分探究的兴致,是以在轻描淡写地答覆之后,视线落到她精致的妆容上,凝眸端详片刻,含笑说道:]
妾见芳仪穿戴妆饰皆持大唐仪度,果然用心至诚……今日首次前来问安,特地寻来一方歙砚,聊表心意。
[ 未晞将红木砚匣端呈上前,这厢话音未停。]
想来披香殿用物应有尽有,是妾惭愧,请娘娘不要嫌弃才是。
【本也并非有心慢怠这孟氏,只是我性子生如此,最好华服丽妆,左右闲来无事,多费些功夫,好歹让自己心神舒畅。加之外边候着的不过一充衣耳,不论先时身份高低,单道如今品阶,私心里便觉无妨。眼下,但见她面色波澜不惊,闻她答话不卑不亢,更赞我妆容衣饰,入耳,倒多了几分好感。】
【阿妈去时,我不过总角稚龄,若说印象,除却她为母关怀备至之举,只余下她即使面对阿爸亦不折腰的矜傲。他们之间大抵没有爱情,可阿妈亦活出了吐蕃女儿家最尊贵的模样。再论及两位末蒙阿斯,又哪个不是一身傲骨?孟氏如此,更兼美人绝色,叫我赏心悦目,并从她身上寻得了些许影子,是以瞧她顺眼些,盈盈而笑】
【复闻她赠砚之言,一时僵住了笑容。我一外邦女子,能识得汉家文字已是不易,更逞论舞文弄墨这等风雅之事。朱唇微抿,殷如丹果,轻拢藕臂上帔帛,以柔荑摩挲帔帛上金银绘花。示意才让上前接过红木砚匣,俟其退后,方不自然扯起唇角】
充衣有心了……我平生最是钦佩才华横溢之人,歆慕搦管操觚之事,此番倒是正合了我心意……
【未作他想,稍顿,生硬移了话题】
充衣可尝尝我自吐蕃带来的藏茶,可是别有一番风味……
[ 国朝尚武之风蔚然,然也不乏文人墨士传承辞章丽藻,选入宫闱的女子大多讲究才德斯备,放眼阖宫闺秀粉黛,唯她一夷人是例外。由想去岁圣意再度军临边陲,而今东西突厥纷争胶着,吐蕃公主此际和亲以巩固邦交,比起先朝神武时那几位外族妃嫔又更得天时人和,甫迎内宫即为九嫔,地利稍有歧异也不足为道了。]
[ 笔墨纸砚四等文房中,偏是选了砚台相赠,盖因前三者易于耗费,私心亦不想明珠暗投,砚台么,做个摆设还能时时点睛呢——果如来前猜度,赠予驰名天下的歙砚,她并未就其本身有所置词,甚至也不曾将目光转到匣内陈放的雕纹质地,一句貌似欣然实则空泛的话,落在耳中生出几分窘迫与敷衍。]
[ 纵使纡佩金紫,本质上的鸿沟也难以抹去,倒有些好奇起来,若换成宠渥骄恣的娘娘与她相谈,是否会话不投机滋生罅隙。探虚实初有成效,自是不会穷追不舍,不欲戳破其中玄妙,更无意舞词弄札,端持诗礼世族略略自矜的坐态与柔眉和目的神情,轻启檀口,从容不迫地笑说了句:]
合芳仪心意就好……大唐文学广博高深,来日方长,若芳仪不嫌妾聒噪,有机会倒是可以交流一二。
[ 揭过前番暗涌,轮转眸波终是落到手边茶盏,深红的茶汤透着一股温厚醇香。不疾不徐端来品饮,据说藏茶炮制方式不同于中原,今日观之,就连盏身纹样都是有所独特的,教人提起几许兴致来。]
不涩不苦,回味甘甜,的确使人耳目一新。妾尚未进宫时曾品尝过坊市商人远道传入的外族饮食,单这藏茶,便远不及芳仪这儿的醇厚浓正。
【言及文学之事,一时有些难堪,到底比不过数载于深宫中沉浮之人久经阵仗,露了丝羞恼窘态。我的确爱汉家诗词歌赋,却仅限于仰他人之才,自己动笔,却是万万不能的】
【拿捏不准这孟氏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。若说有心,似乎过了些。我虽不是汉人,对这歙砚之名亦知个大略,但也仅仅是个大略。赠砚之举,实为稳妥,纵我心下不喜,亦能赞声风雅,且不论这方砚台是否能得了用处,左不过做个摆设,也是极好的,可见她用心之诚。若说无意,我却莫名体味了一丝不寻常。这其中缘由真真耐人寻味】
充衣言重了,若是得了空,尽可来我这披香殿坐坐,也好叫我向充衣讨教一番。
【我最是爱惜颜面不过,怎肯平白露了怯,勉强对答。瞧她仪态,举手投足与我不尽相同,眉目间是我所没有的静娴,暗道唐宫到底不同于藏宫,旋即不再纠结于此,面色如常。得益于孟氏知情识趣,面上现了欢欣,稳稳端坐上首,自矜仪度,神色间颇有些自得】
这是自然,我这披香殿里的藏家之物无一不是顶尖的,哪儿是外边可以比拟的。只说这藏茶,陛下亦是夸赞过的呢!
[ 随她而来的藏家物品琳琅满室,大抵远赴异国他乡,初来乍到,多番布置也算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冲淡异邦风物的格格不入,而论起故乡的优益,总能使人寻到一处心安与愉慰罢。是以寻来茶中门道的谈论后,见她眉梢扬起几分自满得色,亦心领神会般自唇边漫出自然而然的弧度。]
这茶远道而来弥足珍贵,芳仪款待,今儿可算是有口福了。
[ 若要真论起来,因风土环境的迥然差异,得益于经年构建起的商贸往来,许多大唐特有的物资传播异邦,继而衍生出繁多品类、万象更新,譬如茶叶绸缎之流。就像汉人难以觅得藏宫制茶的精髓,国朝贵胄之间逐渐兴起斗茶的雅玩也非他国能够企及,只因地界民俗各有歧趋。品过的茗茶不胜枚举,不乏出类拔萃的名贵珍品,本就不好用以相较高低,一丝探究的心念泯灭,此际亦不足挂齿。]
[ 三言两语的来往间不时浅啜,待一盏茶饮去泰半,忖来也在披香殿坐了不短的时候。初番相谈话至尾声,告辞之际未忘礼尚往来一句。]
结绮轩中未晞的烹茶手艺还不错,待芳仪得缘踏足永福宫,届时定要请芳仪品尝一番。
【以茶作题,浅谈片刻,暗潮渐平,两厢各生欢欣,身心舒畅之余,也不免多看重孟氏一二,满口应下】
若得了机会,定去结绮轩中尝尝那未晞的手艺。
【俟其起身告辞,自恃身份,安然稳坐,己身未动,却使了才让相送,便也算不得轻贱,反倒是给了她几分颜面】
【思绪万千,却无从理清,半晌方抽神,而盏内茶汤已凉】
——结——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