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元朔十年·九月】
[ 身后宫人皆无声屏息随行,最后一缕落霞挣扎刹那过后便被昏暗的天幕湮没。而宫道早已点亮八角宫灯照彻沿途,绢纱画屏上绘福寿延年图案,精细繁复可堪巧夺天工,此刻却被盛极的烛光刺得看不清轮廓。]
[ 贤妃中毒危在旦夕,惊涛骇浪席卷内闱,德妃已遣人马速报秋猎中的帝王,阖宫草木皆兵,都将目光聚集昭元殿,等待结果的每一刻都无比漫长。适才殿中尽是踧踖的宫侍,或许他们也预料到未卜的前程,个个仿如木偶泥胎,在被支使做事时又迅速麻利,生怕耽搁一星半点。正逢拉隆芳仪探望,未及一刻时候便踏出门槛,自然是时局微妙且贤妃昏迷中并不能理会她的缘故。这厢送她离开也算是觅得空隙出来透气,目光自廊间挂饰陈设等扫过一遭,只觉永福的奢华精致从未像现在这样空洞悬乏。]
[ 消息早已在事发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六宫每一个角落,我因同宫为由留于主殿勤谨侍奉在侧,虽未曾踏出永福宫半步,也能想象如劲风吹过秋季枯黄的草叶,簌簌抖开一阵阵窃窃私语,大抵会有哪些心思暗地丛生。彼时婢女搀扶有孕的芳仪走上一段台阶,面前是的白玉映泉的连璐桥,收转心神,并行的步子放得极慢。]
【残阳已散,薄暮冥冥,夜色悄然抹去光亮,唯走道旁宫灯仍映着足下之路,烛光偶有闪烁,前路未明。夜寂寂,仿佛蛰伏的凶兽复苏,便要将那万物俱吞噬了去,廊道上,一行数人移步无声,更添些许渗人之感,灯芯炸裂,以其声之轻,本不该引人注意,如今却清晰可闻,已是霜序时节,夜风过,只觉寒意透骨】
【其事发,阖宫皆惊,处处惶惶然,彼时我已身怀六甲,因向来珍视腹中孩儿,本欲闭守披香,不加掺和,经劝,顾及各方反应,到底还是选择往永福宫探视一番,数月的宫闱生活,终归是让我收敛了几分在吐蕃时的肆意】
【我仍记得首次踏足永福的情景,其时,我还曾感慨于昭元殿之精妙靡丽,而今宫殿华美依旧,其主却危在旦夕,若贤妃挺不过这一劫,那么……所谓世事无常,大抵便是如此。满殿压抑让人几欲窒息,眸光微变,却谨慎地并未叹息出声。这微妙的时刻,自是不便多留,故只小留片刻,便有孟充衣相送而出,由才让搀扶着,一步步离开昭元殿,缓慢且小心翼翼】
【于连璐桥上缓行,孟氏落后半步相随,汉白玉所成之桥雕栏玲珑,现时却无人有心赏阅,见除亲近的随侍外四下并无旁人,方松下一口气来。泉边一花枝略有萎靡,瞧着方位,似乎恰与昭元同边,玉指轻抬,遥遥点及那方奢华楼阁,微顿,几不可察,状似自然由上至下,往那株花枝指去,压低了声音道】
这花瞧着……似乎……有些不好?
[ 璧玉雕饰的桥面绵延而去,白日里净美无瑕的景象却因灯火憧憧而变得昏暗斑驳,都说夜路难行,此刻霞辉将息未息的逢魔时分愈见万物诡妙,一半踏入深沉夜空,一半还与暮色藕断丝连。]
[ 贤妃命数,不正如这般时刻,处在永夜的边缘摇摇欲坠么。]
[ 顺她所指一瞥,心蕴翻涌,唇角却还保持着一分得体疏淡的弧度,既尚未尘埃落定,又如何能哭丧着一张脸凭添“晦气”。]
茑萝花期自夏至冬,竟在这个时节凋零……
[ 这些年来行经连璐桥无数次,水畔常见此花,总是花开不败,尚无一次像今日这般有心探究。像是要将它确切看清,步履一顿,定睛望去须臾,目露惋叹。心知芳仪话中以茑萝借喻,暗含疑问,也不是甚与自己有干系的事由,乐得稍作揭示。]
根系溃烂,许是它天命已到,任花匠再如何精心培植,也残喘不了多久了罢。
【孟氏向来敏慧,料想她过耳便能明白我心思,如今这般说起,也不藏着掖着,更像是为我提点一二。晓得她并非无的放矢之人,便觉心头一颤,低声喃喃,好似蚊吟,声不敢高半分,似恐惊了暗处虫豸】
天命……竟这般严重……
【隐在罗袖下的手轻攥,掌心覆上一层虚汗,如芒在背,一口气梗在胸口,上不去下不来。藏宫一向和乐自是不消说,而和亲唐宫以来的数月生活亦是平静,故我从未真正了解女子间的争斗竟是如此残酷。而今首次直面宫闱诡谲暗涌,便是这般牵及性命的风波。纵与我毫无干系,也不免心惊肉跳,白了一张俏脸,旋即匀了心气,强作镇定,只是声音中的颤动仍透出一丝惶惶然】
原来是茑萝,若非充衣提点,我竟不知那是什么品类,充衣素爱莳花弄草,实非我这般俗人可以相较。
【似赞似叹,一时慨然。孕中妇人向来多疑多思,我自是不例外,此时贤妃命数,就仿佛那悬崖上的碎石,摇摇欲坠,下方正是万丈深渊,狂风猎猎,稍有不慎,这块山岩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,忆及贤妃之于陛下的分量,更添几分忧虑,夷由出言探问】
只是这般,惜花之人怕是……
[ 昭元殿集奢贵之所成,贤妃沐数载圣霖,两相铸就宫闱最耀眼的光华熠熠,历数她所承殊遇,无人能出其右,何人不曾嗟羡?尤其后宫芸芸妃嫔,这“羡”之表象极易陡变为“嫉”之暗恨,纵无人敢直撄其锋,皮里阳秋却早就积蓄已久。]
[ 泉流被风吹皱,视线落于涟漪,青纱明灯摇曳出忽明忽暗的光影,蔽去眸底凛光乍现。]
茑为女萝,施于松柏。
[ 低念一句似也感叹,旋即噤声片晌——女萝受松柏庇护,攀缘而生,冥冥中恰是一段预兆,不言而喻。可惜松柏参天长青,这株茑萝已呈凋落景象,一夕颓败倾覆,隐隐教人觉出星点快慰——不论他日气象如何变幻,暂观这凌空多年的浮云消散,还乾坤一片清朗。]
芳仪身份贵重,能为芳仪解惑是妾之幸……
[ 想必人人心头都有一团阴翳笼罩,然而关切面孔所包含的真情假意,在这后宫无疑唯有人心自知。惜花之人?是了,秋狩的帝王正火速赶回,他的心又该伤得多深?可在他将爱意付诸卢氏的时候,早也伤了旁人的心。最无可奈何的,是因果循环呐!]
世间总是难得圆满二字,再如何爱惜,穷极药石挽回,仍须天意成全,旁人是无法左右的了。
[ 说这话时掸平广袖褶痕,随而收整神思,眉宇凝结两分忧色,转首瞧见她面容。两邦和亲,位列九嫔,入宫不久便怀有身孕,她亦极受阖宫瞩目,然而贤妃此事出,虽然一时人心不安,但众人目光聚集在昭元殿,个中利弊复杂交错……且看这一喜一悲,是否仍向两端延展,造就截然相反的结局。]
如今宫人太医手忙脚乱,芳仪怀胎月份渐大,在这个节骨眼上,更该顾惜自己才是。
你说什么?
【泉流潺潺无声,恐破了夜的寂静,灯光映在泉水中,朦朦胧胧,又被层层涟漪揉碎,点点飘忽浮动,光影明灭。一时出神,恍惚间仿佛聆得她低语些什么,却顷刻消散在风中,使我未曾听清。遂轻声发问,未得回答,倒也不纠缠于此,只就她话中天意与圆满而蹙眉轻叹】
是极,世间安得双全法,哪个不想圆满?又哪个能得了圆满?万事皆有定数罢……
【语间稍顿,胸中阴翳难散,又叹道】
茑萝根系溃烂,自身衰败也就罢了,只盼……莫要殃及旁的花花草草才是……
【复闻她言及我身体,有感于其善意。如她所言,如今太医院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,任谁都担待不起贤妃的性命,若因我意外耽搁了些什么,即便无关紧要,一个不好,怕是都能落得个被迁怒的下场,】
我自是晓得,只是今时到底不比往日,哪能由着我性子……
【往日之说,是此事未起之前在唐宫转过的时日,更是那在藏宫度过的无忧无虑的年岁,如今想来,不过短短数月,竟觉恍如隔世】
【视线流转而下,静静凝在已明显隆起的腹部,柔荑覆上,感受着掌下的温热,正当时,腹中胎儿便是一动,顶起一个弧度,正巧是我掌心所在之处,好似隔着一层肚皮与我相接,予我力量。既惊又喜,朱唇衔笑而不自知,出口清音慈柔却满是坚定】
为母则强,就算是为了这个小家伙,我也得好好的。
残景伤怀,未晞——
[ 闻得相唤,未晞近前几步。不再看那徒然凋逝的茑萝,轻描淡写地吩咐了句:]
孤零零败在那儿平添晦气,去传匠人来处置罢。
[ 言罢未晞称是,即刻便下去安排,等到明晨朝露日晞之时,池畔仍是锦簇花团的景象。一事既了,则与她继续前行,慢声缓道:]
芳仪慈心,它们若有灵,也该避之不及、独善其身。这茑萝被移去之后,余下花草便能沐浴更多的阳光露水了。
[ 忖来“殃及”二字,自是知晓当前局势微妙,稍有不慎或许也将牵连其中,业已吩咐结绮轩诸人谨言慎行,但飞来横祸四字谁也说不准,只盼这一阵疾风早些刮过去。至于是谁一手造成贤妃惨案,倒真令人十分玩味了……仇恨至此要取她性命,若根基不深无异于飞蛾扑火,但有备而来抑或不顾一切呢?越想得深,越是教人心惊。]
[ 缄默片刻,侧首瞧见她在谈及腹中胎儿时的柔蔼面容,有一霎的失神——从念颖永眠在我怀中那一刻起,我时常告诉自己要将心墙包裹得更紧一些,但总有不由自主的时候,精心雕琢于人前的神色略有松动,黯然抿唇须臾,话间复归舒眉。]
今年秋末风凉,冬季霜雪许是也会来的早些……芳仪这胎还有三四个月就将分娩了罢?
【怀胎月份渐长,身形已有些笨重,好在为身子计,常有活动,如今倒也还算自如。莲步轻移,姗姗而行,耳闻孟氏嘱其侍女传唤匠人处置凋逝的花株,默然颔首,以示赞许。花木存在,正是供人赏玩,若有朝一日于花季凋萎了去,那便可谓失了其存在的价值,游人视之,便是原有好心情也得平白去了三分,更何况如今这多事之秋,哪儿能得了趣】
【论及余下花草及阳光露水,有思虑。后宫佳丽众多,而帝王唯一人耳,一个多得些恩泽,另一便必要减些,反之亦然】
你说得很有些道理,万物有灵,早该晓得规避,倒是我庸人自扰……
【宫闱内的嫔妃,哪个是蠢人?就贤妃此事而言,左右与我无干,问心无愧便是。只现如今幕后之人尚未显形,惟约束披香诸宫人外别无他法。转念思及,我乃吐蕃赞姆,远道和亲大唐,承载两邦安泰,只要不犯下那滔天之错,我的位子,任谁都无法撼动,大可不必忧心。】
冬日来得早了,今岁怕是得难熬些。我入唐宫不过数月,没经历过长安往昔的春秋,自然不如你熟悉……
是啊,正是年末的时候,恰与我的生辰相近,这大抵便是最好的礼物了
【并未注意到她的脸色变化,笑意盈满剪水双瞳,目光满是慈爱】
[ 汉白玉雕凿铺就的石桥,珠履踏在上面犹如行于霜雪,再是玲珑精巧的匠心,这个时节眼角唯见缟白,无端端便觉三分冰凉沁入心间。只消略略望去一眼,也无甚心思多加欣赏,残花已经移去,而永福宫的风声鹤唳又得熬到何时才能终结?]
[ 她先时所言之意旨在顾虑殃及池鱼的隐祸,正是现下阖宫担忧之处,陛下尚未回宫,一切准备抑或提防的时间都颇为充裕,若这般还能百密一疏,也枉来这琼宫金阙安身立命了。除开此节,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瞧着昭元殿无力回天,从前贤妃受圣上厚爱,格局若能一朝颠覆,将是泼向死寂冬日的一锅沸水。]
[ 不知看着前路的哪一处,灯影憧憧并不真切,聆言弯唇,淡声道:]
区区冬季而已,芳仪由身边宫人伺候着,等披香殿再添皇嗣,可就更热闹了。
[ 念及她春日造访结绮轩曾有一叙,最后委婉推在宫人的能耐上,也不知她如今可寻到了推心置腹的近侍。]
[ 送她出永福的这段路并不长,却觉耗费好些时候,许是要侍奉主殿衣不解带的缘故,出来一趟甚为解乏。陪她拾级而下,止步桥外所停轿辇处,欠身致礼后目送一行离去。]
芳仪保重。
【不知谁设了局困下了贤妃与四公主性命,也让阖宫上下本无关的妃嫔进退维谷,如今能做的,只有尽力保全自己,保全腹中的孩儿罢了】
借你吉言。
【出永福这段短短路程,却好似行了许久,前路漫漫,前路茫茫,不知何时是个头,罗袖下柔荑紧握,在掌心留下数个弧形印记,指尖微微泛白。缓步下桥,眼瞧见轿辇停处,与她微笑示意】
充衣莫送了,你也需得顾好自己。
【稳稳当当乘于辇上,周遭僻静无声,抬头望夜色已沉沉,漆黑如墨,暗叹,这天,怕是要彻底变了,望这黑夜能早些过去,使人可重见光明。】
——结—— |